“竹外桃花三两枝,春江水暖鸭先知。蒌蒿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。” 苏轼的这首《惠崇春江晚景》可谓脍炙人口、流布广泛。我做学生时,自己背诵;后来,我做了父亲,教女儿背诵;如今,我做了外公,开始教四岁的外孙女背诵。 寒冬过去,春到人间。常年生活在水上的鸭子与老鹅,一改冬日里的呆痴,渐渐活跃起来。池塘里、河沟里,三五成群的鸭鹅在水中戏游,时而把头潜入水中,时而昂首高歌,时而翅膀击打水面互相追逐。鸭鹅的这些举动,告诉人们春天江河中的水温开始逐渐变暖,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来临了。 我在农村出生,在农村长大。小时候,左邻右舍家家都养几只鸡鸭鹅兔,房前屋后的沟塘里常年生活着鸭鹅,对鸭鹅水上戏游的情景再熟悉不过了。春江水暖,鸭知,当然鹅也知。 但究竟谁先知呢?记得当年曾有同学为“鸭先知”还是“鹅先知”争得面红耳赤。或许因为这是课堂考试不会考到的一个问题,甚或嫌这种争论无聊,老师对于学生的争论只是笑一笑,并没有给出“标准答案”。 没想到文人圈子里,也有人为此较真呢。这是离开学校多年之后,看闲书才知道的。 清代大诗人袁枚的《随园诗话》里,有这样一段记载:或引“春江水暖鸭先知”,以为是东坡近体诗之佳者。西河云:“春江水暖,定该鸭知,鹅不知耶?” 但是,一位叫西河的文人却对此提出质疑,认为苏轼过于武断,凭什么说春江水暖就一定是鸭先知?鹅不知吗? 这西河者,可不是一般的“杠精”,他是清代著名学者、康熙十分欣赏的经学大家毛奇龄,因其号西河,故有西河先生之称。西河4岁识字,十几岁就中了秀才,长大后入职翰林院,对诗词歌赋、音乐、地方志,都有极深的研究。西河一生著作等身,《四库全书》共收录了他40部著作。 针对西河先生的抬杠之论,袁枚批驳道:“此言太鹘突矣。”“若持此论诗,则《三百篇》中句句不是;在河之洲者,斑鸠、鸤鸠皆可在也,何必‘雎鸠’耶?止丘隅者,黑鸟白鸟皆可止也,何必‘黄鸟’耶?” 袁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,对西河先生的批评确有道理。 是啊,骆宾王那首《咏鹅》,描写的情景也完全符合鸭子。鸭子也是曲项向天歌,也是白毛浮绿水,也是红掌拨清波啊,你骆宾王为什么不写《咏鸭》呢? 照西河先生的批评方式推开,不知道有多少古诗要受到责难呢。 想想看,春江冷暖,鸭鹅肯定都是可感可知的。对此,聪明绝顶的苏轼不会不知道。既然如此,苏轼为何说“鸭先知”,而不说“鹅先知”呢?这还要回到本诗的创作缘由上才可弄清楚。 宋神宗元丰八年(1085年),苏轼应邀为惠崇禅师的一幅《鸭戏图》题诗。画面徐徐展开,翠竹、桃花、春江,江面上戏水的鸭子、江水中游动的鱼儿,一一呈现在苏轼眼前。苏轼略一沉吟,信手一挥,随着笔落笔起,这首充满着趣味、融合了诗人想象的七绝跃然纸上。既是题画诗,诗句便不可游离于画作任意挥洒,而要摹画中色、言画中事、抒画中情。惠崇的《鸭戏图》画面中只有鸭子,没有鹅,苏轼怎么好说春江水暖“鹅先知”呢?西河先生作为学富五车的大学者,对此不会想不到。既如此,那为何还要跨越数百年岁月与苏轼“抬杠”呢? 原来,西河先生话里有话矣。 西河先生对宋诗一直不太感冒,他认为宋诗太直,没有含蓄之美,基本上都是言尽意止,读来无味。既然要抨击宋诗,那自然要拿宋代文坛项尖一哥苏轼来说事儿。在西河先生看来,春江水暖到底谁先知,根本不用点明是“鸭”还是“鹅”,这样写太直白了。他还认为,苏轼“春江水暖鸭先知”句是仿效唐人张谓的,却又仿得不好。 张谓《南园家宴》曾写道:“竹里登楼人不见,花间觅路鸟先知”。此诗描述的是人在花丛中找路,鸟比人先知路在何处。 梳理岁月的脉络,可以看出苏轼的“春江水暖鸭先知”有可能是由张谓“花间觅路鸟先知”化来。化得究竟好不好呢?各人自有评判,或许并无标准答案,反正我更喜欢东坡的“春江水暖鸭先知”也。 至于春江水暖究竟是鸭先知,还是鹅先知,其实并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苏轼用这七个字告诉人们:凡事亲历其境,才会有真实的感受。这层理趣和哲思才是此诗的亮点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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